那年，刚上初中。有天班主任通知我们，为给初一新生建学籍，学校已从东至县城请了照相师傅，下午给大家统一拍照。听说要照相，同学们显得格外兴奋，尤其是我，因为从来没有照过相。

其实，在村子里，我偶尔也能见到做照相生意的人，他们骑着自行车，沿着乡间崎岖小路一路吆喝着。父辈们说，照相会摄走人的灵魂，不吉利。对此说法我始终半信半疑。由于揽不到生意，慢慢地就看不见这些生意人走村串户，我也不再有机会去印证照相和摄人魂魄之间的恐怖关联。

下午，照相师傅来了。同学们一个接一个照相。总算轮到我了，我迫不及待地端坐在镜头前，好奇而又紧张地凝视着面前黑洞洞的镜头。照相师傅看了我一眼后没有出声，径直走到我的面前，眼睛不停地在我身上扫来扫去，自言自语道：“你这么大的男娃，咋还穿件女装？”全班同学顿时哄堂大笑。本来就紧张的我更加不知所措，只感觉脑袋“嗡”一声，顿时一片空白。当时，我不知道自己的头有没有摆正，表情是不是扭曲难看，我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拍完这张人生中的第一张照片的。我只知道，接下来的两节课我完全不知道老师讲了什么内容，耳边萦绕的只有同学们阵阵哄笑声，而那位我暗恋多时的女同学的“咯咯咯”笑声犹为刺耳。

当天晚上，我在无意识的状态下，独自摸黑翻过塘下岭回家，我不想上学了。推开家门的一刹那，准备上床睡觉的一家人都惊呆了，赶紧围了上来。“这么晚你怎么回来的，饿坏了吧？”“黑灯瞎火，这么远的山路你是怎么翻过来的？出了啥事？”爹妈有些紧张地问我。“爹不是昨天刚把你送去学校怎么今天就回来了？路上遇到坏人咋办？”姐姐也疑惑地嗔怪我说。

看到姐姐，我气不打一处来，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呜呜”地哭起来。我断断续续地把下午发生的事情重述了一遍，大声抗议说：“每年都让我穿姐姐嫌小的衣裳，让同学笑话，我不上学了！”我歇斯底里地脱下那件让我蒙羞的旧衣服，重重扔在地上，留下面面相觑的一家人，跑回房间蒙头睡去。半夜当我从睡梦中醒来时，依稀听到爹娘和姐姐还在说些什么。

一觉醒来，已是红日高照，娘和姐姐已经下地干活。爹紧锁眉头，坐在我床前。“吃饱了吗？走，我带你去拜拜你爷爷和上祖。”爹严肃地说。我心里有些忐忑，便随着他来到埭头的老宅。推开低矮破旧的大门时，我才想起，自爷爷过世后，爹就再也没让我们姐弟来过。原本供奉在老宅厢房里的几十位上祖的牌位已经全部请到了正对大门的破旧香桌上。爹随手拿起门边的扫帚，边扫边虔诚地说：“爹，你告诉各位上祖，娃已经长大了，知道自尊了，今天特地带来给你们看看。”

爹正了正衣襟，牵着我的右手，面向上祖牌位，跪拜下去，嘴里喃喃道起我们早已烂熟于耳的家族史：清末年间，为了逃避家乡水灾，上祖带着一双儿女出来讨生活，由湖北黄梅辗转多地，最后流落到塘下岭，先给汪姓地主打长工，后来再做佃农，经过几代人的努力，终于扎下了根，也置办了一些家业。“贫家净扫地，贫女净梳头。景色虽不艳丽，气度自是风雅。士君子一当穷愁寥落，奈何辄自废弛哉！”自离开黄梅起，无论流落到哪里，无论是打长工还是做佃农，我家代代人都牢记着当年参加过乡试的上祖送给后辈的这几句话。

“娃儿，今天带你来这里，只是希望你也能记住祖辈传下的这几句话。抬起头，挺起胸，咱人穷志不穷！我们不偷不抢，规规矩矩做人，凭力气吃饭，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爹提高了嗓门，深深地注视着我，高声问道：“记住了吗？”此时，我突然觉得，不仅爹在看着我，所有逝去的祖辈都在用灼灼的目光注视着我。“景色虽不艳丽，气度自是风雅。”此时，爹的话一下子推倒了压在我心头的大石，让我如释重负，豁然开朗。“爹，我记住啦，人穷志不穷，我们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那天下午，我被爹送回了学校。我端端正正地坐在教室里，抬着头，挺着胸，心无旁骛，认真听课，安心做题，心里满是对爹的郑重承诺。三年后，我如愿考取了东至县中学。

此后，我一直珍藏着那张早已泛黄的照片，人生中的第一张照片，走南闯北。我庆幸当年没有被它摄去“灵魂”，总是能抬头挺胸，做人做事。关于人生中的第一张照片以及连同它的故事，我想把它们一代代流传下去。（吴江农商行靖江润丰村镇银行  刘文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