炳兴的脑袋里，有两个世界。一个是清朗的，一个是混沌的。他时常混夹在这两个世界间，时而是个明白事理的人，时而变得六亲不认。

“叶子，你回来啦！”、“叶子，你今年应该有三十了吧？”……这时的炳兴是清醒的。但也就十来分钟左右，他又晃到了另一个世界里了——眼露凶光，一边不停地自己扇自己耳光，一边嘴里骂骂咧咧：“打死你、打死你、让你害我牙痛！让你害我牙痛！”

炳兴有些老了。在他那张吐沫乱飞的嘴里，还歪愣着几颗牙。就是这硕果仅存的几颗烂牙常常会像顽皮的孩子一样，跟他闹闹别扭，折腾得他吃睡不香。炳兴便觉得在他的身体里，活着一个恶的人，在害他、在折磨他。

“他”让他痛，他就要还手，一次次自己打自己。

……

炳兴姓徐，住在我就读的小学附近。

在我读小学时，他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尖尖的脑袋，脸上是呆滞的表情，冬春秋都穿着件厚厚的破棉袄，袄上没有扣子，腰里用根稻草搓成的绳胡乱捆个结。

他时常流着口水，蹲在我们学校操场的一角，看我们课间休息时玩游戏。男孩子们以欺负他为乐，他们会起哄骂他：猪头炳兴！猪头炳兴！还会联手打他，他有时会反抗，会咬牙切齿地骂人，但还是吃亏得多。

有一天，西北风凛冽，学校四周的渠道里都结着很厚的冰。炳兴蹲到我们教室外的墙角里，眯着眼焐太阳。

可能是阳光太暖，炳兴居然睡着了。几个男生突然扑上去，反剪了他的手，发狠把他推到了渠道旁。眼看着炳兴要掉渠道里了，我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劲，踢开了几个男生，还与其中一个领头的，在地上打着滚地撕打了起来。

炳兴显然是被吓着了。他在一旁瑟瑟发抖。

回到家，满身是泥的我挨骂了。但也依稀听到了炳兴变傻的故事。

文化大革命时，还是少年的炳兴撕下大字报的一角擦鼻涕，然后，又随手将沾了鼻涕的大字报一角贴到了墙上。麻烦的是：他撕下的是“打倒”两字，他随手贴在了领袖名字的前面。

这还了得。反革命啊！批斗、打！！！

就成了这样。

自从这次打架之后，炳兴就很清晰地记住了我。很多年过去了，无论什么时候回去，无论他处在清朗还是混沌的世界里，他都认得我。

……

有人说，炳兴有个狗鼻子，谁家有婚丧嫁娶了，他便捧着他那个破旧的、肮脏的搪瓷茶杯，往那家一蹲，早饭晚饭就有了。

所不同的是，有时去办丧事的人家，他除了捧着搪瓷茶杯，还会再拎上一捆单薄的黄铜纸。一到，便号啕大哭。好像走的，是他的亲人。

大家也习惯了他的这套，哭就哭吧，又不闹事，无非是来混点剩饭剩菜吃。可有一次，炳兴不知道怎么就发飚了。

那天走的是位老太太。儿子不孝，中风，不送去救治，任由一个人在楼房对面的老屋里自生自灭。发现时已经硬了。

炳兴照例是坐地上拍天拍地、号啕大哭，但哭着哭着，突然跳起来，双目圆睁，破口大骂，骂老人的儿子不孝，骂他猪狗不如害死了老娘。炳兴越骂越激动，骂还不够，他的右手指还戳到老人儿子的面孔上。

炳兴最终被赶了出来。那一次，他没有混上剩菜剩饭。“呸！呸！呸！”炳兴端着他的破茶杯，连连吐着吐沫离开了这家人家。

炳兴说：他要吃干净的饭。

……

（作者：吴江农村商业银行 行政管理部 邱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