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公交车弛过小区门口，一如平常，小区里走出一位老人，身形偏瘦，衣服微黄，仿若父亲，走在路上。如果不是永别，真不知思念那么长，匆匆行走的人群中，再次咽下汹涌而至的悲伤。

我的父亲病逝于2004年9月12日，生于1936年9月21日，享年68岁。少小家境富裕，作为长子，颇受宠爱。幼时曾遭绑架，经黑道调解后，与绑匪结成了亲戚。解放后，我爷爷不能适应新环境，抛下四个子女，撤手而去，我奶奶也是大家闺秀，心善不知算计，日子越过越难。父亲师专毕业后，当了小学老师，斯文白净，气质儒雅，懂音律，会弹琴，人称俊先生。父亲的颜值赢得了母亲的芳心，虽然罕言寡语，有点书呆气，母亲还是心甘情愿地嫁给了他。

父亲教书育人一辈子，好名声跟了一辈子，学生们敬他知识渊博，教得好；同事们夸他责任心强，人厚道；领导说他工作认真，忒较真。一时名气超过了领导了，却一辈子也没当上领导，退休时的职务是调研员。父亲不会做家务，酷爱看书，我因而有幸在少年时读到了《红楼梦》、《封神演义》、《三言》、《二拍》等，也因此在我心中蕴育了才子佳人的情怀。母亲承担了所有的家务事，初中毕业，根正苗红、心灵手巧的母亲，和父亲在一个小学教书，父亲想让母亲多看点杂书，如果母亲愿意看，他可以帮做家务，但是父亲显然是不擅长做家务的，而母亲是很能干的，结果是父亲在母亲的唠叨声中坚持看书，我们在父亲的坚持中长大了。

母亲认为父亲不能体谅她的辛苦，但很爱孩子。“不过，你爸疼孩子，你们小时侯，你爸别的事不做，就喜欢哄你们，不管你们抓他，踢他，你爸都笑嘻嘻的哄你们，我不行，不听话，我就揍你们，小时候你爸没打过你们。有好吃的，自己舍不得，全留给你们”。这时，我们眼前就浮现出，老爸一手抱娃，一手拿书的情景。

“你爸疼你们每个人”，母亲总是这么说，可是我知道爸爸最疼我。因为常被抽去编教案，和巡回讲课什么的，爸爸经常不在家，而且，孩子多，大一点的就能自己玩，他更多时间是带小点的孩子。因为我是四个孩子中最小的，他带我的时间也是最多的，到现在我还记得我骑在他脖子上，他两只大手抓住我的小手，左右摇晃，开心的样子。

我记得，很小的时侯，爸爸带我到县城的电影院看过电影，人太多了，爸爸抱着我挤进去的。爸爸平时不买菜，但每年过年，妈妈会派爸爸买点年货，爸爸总喜欢带我去，有一次我们买了很多豆腐；有一次我们买了半个羊架子，就是去了肉的羊骨头，因为我们买不起羊肉；还有一次，我们买了几条冻带鱼。后来我到市里上高中，住校，一学期回一次家，爸爸中间去看过我两次。第一次，我正在外面上体育课，忽然爸爸就来了，我跑向爸爸，没几步就摔倒在地。第二次不记得是什么节日了，爸爸来了，晚上下着雨，我和爸爸到了一个什么文化宫，有灯笼，有谜语，我们一起猜谜语，非常开心。再后来，我上班了，忘记是什么原因，不知是那顿饭没吃，我正上着班，爸爸忽然来了，递给我一个手绢包着的碗，打开手绢，是一碗用油炒过的有米有碎大饼的干饭。我知道这是没啥厨艺的爸爸炒的。多年过去，很多细节均已忘记，只记得那是只花手绢，那饭里有米有碎饼。

但是爸爸打过我，在我脸上留下了清晰的手指印。那是我初中考高中的暑假，考上我们县一中、二中的同学都接到了录取通知书，考上小中专的同学也接到了录取通知书，我却迟迟接不到通知书。中午，爸爸笑着对我说，“你一定是考上淮中了”，我却立马回道：“我考不上，我什么也考不上”。“啪”，爸爸一个巴掌打过来，我结结实实的挨了一巴掌，没有哭，转身走了。下午，录取通知书到了，我真的考上了省重点中学—淮阴中学。初中时我常偷看小说，家庭作业没几次全部完成，考试基本靠临时突击，有时也能拿高分。我认为父母在学习上一直高看了我，很心虚，这回又撞上，家里人都很高兴。据说进了重点高中，等于一只脚迈进了大学门，可那只脚能不能迈进去，实在难说。尽管我没考上大学，只上了个中专，却没打消掉父亲对我的期许，上班后，一次我参加市里副科级领导职务竞聘，结果没出来呢，爸爸看电视，就仿佛看到了我。

行笔至此，想起自从到了南京，回老家少了，有时节日也没到爸爸的墓前祭奠，和母亲说起此事，母亲说：“过年回来，你多烧点钱，多磕几个头就行了。”母亲语气显得轻松，我的心还是很沉重。不知为什么，尽管独自想起父亲时，会很伤心，但人多时，提起父亲，倒忘了伤心，尤其这几年，大家一起祭奠父亲，常在墓前说笑，让爸爸在另一个世界里，放心花钱，放手打麻将，想抽啥烟就抽啥烟，想喝啥酒就喝啥酒；向爸爸报告好消息，请爸爸保佑晚辈平安如意。母亲总要说：“老沈啊，你没福气啊，如今儿女都有出息了，你却没享到儿女的福啊，老沈，你放心吧，最小的孙女也上大学了，儿女们都过得挺好的”。

是啊，爸爸你安息吧，我们都过得挺好的。我现在到了南京，如果爸爸还在，我一定让他来南京，每天到朝天宫公园练气功。我有时看见一个老人过来，会觉得很像父亲，心中一动，忍不住叹气，心中自责。我自责长大后，我陪他太少，我不了解他的内心世界，我不知道他少年时的故事，青年时的感情，中年时的苦闷，我婚后，有次在我家，他跟我聊天，总结自已一辈子清清白白做人，蹋蹋实实做事，这辈子没有当上官，没能在工作一帮儿女的忙，希望儿女能理解他。我不记得我说了什么，这是我能记得的唯一一次与父亲触及心灵的谈话，可惜我没能让话题进一步深入。还有一次是父亲病重，我陪他聊天，问他认识母亲前，有没有喜欢其他女孩，父亲说上师专时，有个女孩叫小月牙，很可爱。我问小月牙真名叫什么，父亲说不记得了，没有联系，我又没有再追问下去。对父亲的关心似乎总是浅尝辄止。父亲查出癌症时，我一开始很紧张，但第一次手术后，听医生说手术很成功，便有些松懈，爸爸退休后学会了打麻将，手术后，身体弱、反映慢，自己感叹“连麻将都打不了了”，我还在旁边笑他，让他休息，看我们打。

我非常后悔，没有在父亲生前，给予他更多的理解和快乐，如今只愿有另一个没有烦恼的世界，让离开不是痛苦而是解脱。如果真有另一个世界让我们重逢，爸爸，我想告诉你，你纯正的心性、出众的才华为你赢得了尊重，我们做你的儿女感到骄傲。如果可以重逢，我想问你小月牙是不是眼睛像月牙？小月牙是否也会想起你？如果可以重逢，我要陪你慢慢打麻将，再为你做你喜欢吃的红烧鱼。如果可以重逢，我一定要好好照顾你，关心你，让你每天过的都开心。这个世界上爱我的人不只一个，而您却是最爱我的那个人。

（紫金农商银行  沈进）